张濯已经忘记自己十几岁时是什么样子了,那距今已经太久太久。
可年轻的郁仪正伫立在他面前。
丝丝缕缕的漫长思念扼住了张濯的喉咙,他轻轻垂下眼帘,掩盖自己的微微失态。
他突然意识到,能再见她一面,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。
不是郁仪幸运,幸运的人是他自己。
只为这一面,他情愿为她机关算尽地谋万全、情愿舍一己之身,让她的路能走得更加安稳太平。他又怕自己帮她太多,让她冒失莽撞、树敌太多,以至于在他死后得不到善果。
这进一步、退一步,于他而言都太难太难。
最后,他说:“做你想做的吧。
剩下的一切,都交给他。
让她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,这不也正是张耀自己所期盼的吗。
郁仪走到他面前,弯腰捡起了方才掉在床下的那把匕首。
双手递呈。
“我何尝说过要与大人分道扬镳的话。”郁仪的目光落在匕首上,“多谢张大人成全。”
玄黑的匕首摆放在她凝白的掌心,竟有一种古怪又凋敝的美感。
刀身的引血槽是用复杂的纹路雕镂而成,刀柄镶嵌曜石,尾部雕刻一枚兔,于光下光辉熠熠。
张濯记得这枚匕首前一世的样子。
郁仪外放灵州前,张濯将这把匕首赠给了她。希望这把刀能给她防身之用。
后来,这把刀是作为苏布政使的遗物,由锦衣卫交还给他的。
重回张濯手中时,刀柄已然被摩挲得光亮,尤其是那一枚蜂兔,似乎被人握在手中把玩过无数次。
从刀鞘到刀刃,处处被打好了一层薄蜡,养护得很是用心。
郁仪的心思,尽在不言之中。
可能就连郁仪自己都不知道,太平九年,外放灵州的第一个除夕,张濯曾经千里迢迢去灵州看过她一次。
她披着斗篷在忙着为百姓搭雪棚,鬓发上满是雪片,眼睛却明亮如灯火。
好似骤然天光破开一个口子,阳光倒山海般落在她身上。
干活干得累了,她便接过旁人递上来的烧刀子灌上一口。
她笑得很开心,是过去在紫禁城从没有过的开心。
她同身边人说:比起过去身处庙堂,她更喜欢现在,能靠自己的双手,一钉一铆地做些什么。团团白雾散开在她的唇齿边,哪怕隔了这么远,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。
那时的张濯站在一丈之外隔着鹅毛大雪看她。
风尘仆仆地自千里外赶来,衣上的尘霜犹在。
张濯却也随着她一道轻轻弯唇。
那一刻,他由衷地为她高兴。
他站在这个由她缝缝补补、焕然一新的灵州里,看着她被百姓由衷的爱戴,心中涌动着无尽激动与自豪。
这是他亲手养大的青梧桐,是长刀弯弓、是红鬃烈马。
她铮铮地伫立在天地之间,就是他最得意的功绩。
风雪扑灯,那时他想着若她不愿回京,他可以每年都来看她,或许有一天,他也可以挂印辞官,在此地守着她终老。
可皇上没有容下她,能留给他的,仅仅余下那把他赠给她的匕首。
后来,张濯在收敛她遗物的时候,找到了一根她用来给发的木簪。
也许是某天她绾发心急了些,木簪上尚缠着她的一截断发。
张濯记得她曾说过自己的头发太滑,若用玉簪总不稳当。
她还说这根木簪是她母亲留给她的,所以最喜欢。
斯人已逝。
望着这根木簪,张濯终于难以自抑地潸然泪下。
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皆虚设。
他早就与郁仪一道死了,死在七年之后。
此刻,张濯看着郁仪掌心的匕首,终于轻声开口:“送给你了。不必再还给我。”
郁仪迟疑着张了张口,还没来得及说话。
张濯又道:“不要就扔了。”
郁仪默默将匕首收起来,又指了指张濯的衣服:“张大人要不命人送身衣服来吧。
他们一坐一立,空气又安静下来。
“张大人你饿吗?”郁仪起身,从抽屉里拿了一把肉脯给他,“尝尝,这是知宝居的肉脯。”
张濯拧着眉心,缓缓从她掌心拿了一片,尚未放入口中,就听她继续道:“是前阵子曹岑给我的,我一直忘了吃,幸好天气冷还没坏。
听见曹岑这个名字,张濯又松开手将肉脯放了回去:“你吃吧,我不饿。”
他又道:“放了这么久应该是坏了,我一会儿替你丢出去吧,省得吃坏了肚子。”
待张濯出宫时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。
头顶一勾银蓝的月,星斗如同一弯水河。
马车轻摇晃,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,头脑中还在转动着今日的事。
皇帝明显有拉找郁仪的心思,他今日来见郁仪,显然别有动机。
前一世的张濯早就知道,皇帝想要得到郁仪的心思与日俱增。
小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,他始终无法轻易相信一个臣子的忠心,只有让郁仪成为他自己的女人,才能稍稍安心。又或者说,怀疑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血深处的东西,他以为自己得到的越多,就越能放心。
张濯也在思考,如果郁仪真的做了皇帝的女人,又会得 -->>
21、谒金门(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