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影辉煌,张濯走到她身边,郁仪抬起手臂给他看自己写的东西。
纵然是在床上写的字,依旧字字隽永端秀。
“是昨日的口供。”张濯拿起来翻了翻,“你这手字,是谁教你的?”
郁仪依旧是那套说辞:“是我父亲。”
张濯勾了勾唇,显然对她的话不尽相信,但也不愿拆穿。
“到了下旬,吴阅先就要贬谪离京了。”郁仪咬着笔头思考,“司礼监的人必不会让他活着到广宁,我想找个法子将他留在这。”
“留下了又如何,你能说动他?”
郁仪微微垂下眼:“或许能,但不敢说是十足的把握。”
张濯见她枕边放着白日里那块白玉?,如此在灯下看得也更清楚分明。上头用篆书写了一个米粒大小的云字。
“谢云华死时已近六十,他是你什么人?”张濯静静地端详着她的五官,“你和他长得并不相像。”
郁仪将白玉?托在掌心里,细细抚摸着上面的每一分纹路:“我和他没有关系,纵然是锦衣卫的缇骑,司礼监的爪牙来查,也是这个道理。”她扬起眉梢,笑了笑:“张大人要刑讯逼供吗?”
关于苏郁仪和谢云华之间的事,张濯知道得很少。她也从未曾刻意提起过,他也不想多问。
“你想将吴阅先留在京里,我有办法。”张濯看着她道,“但我也有条件。”
“给我讲讲,你和谢云华的过往。”
郁仪的目光落在纸页上,片刻后才说:“你很好奇?”
张濯不点头也不摇头:“我对你们的故事不好奇。”
“那张大人是对我好奇了?”
张濯未置可否。
“这不是什么春花秋月的故事。”郁仪轻轻垂下眼睫,“若你能帮我拿到这本账簿,或许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事。”
“嗯。”张濯笑,“好。”
三日前,他们二人刚在这里剑拔弩张地对峙过,同握着一把匕首,似乎生与死只剩一线之隔。现在又如此平静地交谈,宛如认识多年的故人。
“张大人过去,见过我吗?”过了很久,郁仪轻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。
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,张濯看着她的眼睛,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久远得快要模糊的从前。
“我没见过过去的你。”张濯平静道。
但他见过未来的她。
那个始终仰着头、不服输的女尚书。
那个于朝堂上辩忠奸善恶、受人敬仰的她。
未来的她,会骑高头大马,拉得动长弓,能与战士们同饮烈酒。
她不是明珠,是最耀眼的星星,是削金断玉的弯刀。
他对她的感情,从不仅仅是男女之爱。
张濯与每一个大齐子民一样尊敬她,也甘之如饴地赞颂她。
郁仪不知他在想什么,只是轻轻道:“纵然我知道从未见过张大人,可我始终觉得与张大人相熟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。”
言罢又抬起眼:“我像不像是在和张大人攀附关系?”
张濯知她是玩笑:“那我明日就奏请太后,将你调到户部来。”
知她不肯,张濯继续道:“其实太后心里是看重你的。正因看重,才不能接受你的私心与背叛。太后的手段你心里也明白,若她真觉得你不可用,直接找个由头打死了事,又何至于如此不痛不痒地揭过。”
郁仪点头:“我心里明白。”
她的目光顺着张濯的袖口向上看去,只见他素白的领缘露出一丝包扎的白色纱布。
“张大人的伤,可要重新再上药吗?”郁仪指了指桌上,“这些是陛下赐我的伤药,大人也可自取。”
张濯看了一眼桌上的漆盒,平静道:“陛下一视同仁,也赏了我一些伤药。”
郁仪“哦”了声。
他的目光转向郁仪:“你失望了?"
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
郁仪将双手交叠,轻轻垫在下颌处,声音被压在胸腔处,显得有些闷闷的:“若是真惹得太后不快,把我逐出京城,还请张大人垂怜我,赏我个什么一官半职,不然我只能回松江教书去了。”
她侧过头,脸颊贴着自己的手背:“这样也没什么不好,我有信心能再多教出几个女举人、女进士。她们会像我一样,走出松江、走出浙江府,登上天子堂。往后就会有女知县、女通判。其实过去和我一起读书的女孩儿们都很聪明,都不比我
差。她们只是没有我这样好的运气,也没赶上好的机缘。”
“每次我都在想,我其实是替她们一起站在这的。”
“我不能弯腰,更不能让她们世世代代都弯腰。”
她才喝过药,困意上涌,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,蝶翅般的睫毛安静地垂下来,在她鼻骨侧面留下淡淡的剪影。
一阵风吹来,吹动她脸侧游丝般的乌发。
张濯忍着咳意起身关上了窗户。
身上的伤仍在作痛,张濯靠着窗沿支撑着身体。
此时此刻,他们受一样的伤、感受一样的疼。
张濯很想问问她,前一世在诏狱里,那根轻飘飘的白绫在夺走她性命时,是不是也这么痛、也这么冷?
她在想什么?
想的是她未完的心愿,还是尚未肃清的山河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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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、乐游曲(一)